命运是什么?
\n4月15日,在浙江余姚市交通运输局江南交管所举办的读书分享会上,陈慧讲述了自己的故事:童年在江苏如皋养父母家长大,13岁回到亲生父母身边生活;职高毕业做过裁缝,23岁生病,为了休养身体跟随小姨来到浙江余姚梁弄镇;27岁时在这里结婚生子,为了补贴家用在菜市场摆摊,40岁成为单亲妈妈;15年前,她在余姚新闻网的社区论坛发帖偶然开启了作家生涯,至今已经出版4部作品……
\n基于这些表象,外界给她打上了“菜市场女作家”的标签,而在这些表象和标签背后,她是一个自由生长的女性。她始终秉持朴素的善良和真诚,毫不隐藏自己对于爱情的渴望。与此同时,她清楚地知道自己的真正需求,有着笃定的内心秩序,并努力保持在自己的规律里生活。
\n这样的她更加真实和生动。
\n做读书分享的陈慧。图片来源/余姚市交通运输局江南交管所
\n一个写作者
\n一切在打开那台组装电脑时就悄然开始了……
\n2600块钱买电脑、发在QQ空间。她最初的写作只是简单记录天气和见过的人。如果没有曾经那些流水账似的记录,她可能不会开始写文章,不会出版4本书,更不会以作家的身份被外人知晓。
\n童年的她曾在养父家的磨坊里翻开帮工“和儿叔叔”(她在书里对这位帮工的称呼)带来的那些“杂书”:《七侠五义》《天龙八部》《雪山飞狐》《射雕英雄传》《山海经》……骑在门槛上捧着书迎来长辈掌灯的每一个傍晚,命运已经决定要给她的人生预备一份“礼物”。不过,即便被人们冠以“菜市场女作家”的标签,但她至今依然不觉得自己是个作家。
\n“因为我当初写作的时候,就没有想要朝作家这个目标去进展。”陈慧向上游新闻(报料邮箱:cnshangyou@163.com)记者坦言,如今的收获是无意当中走出来的一条路。“就像我一个人漫步在山间小路上,我走上去的时候只是为了看看风景,让自己高兴一点。我没有说要在这个山上有目的地去找到一个巨大的花园,现在的这些都是偶然之间成就的,并不是我怀着一个执念要去成为作家出书的。”
\n“还有,我认为作家必须肩负很强的社会责任,像莫言、余华,我觉得他们才是作家,但我不是。”
\n她觉得自己只是一个写作者。
\n菜市场是她的谋生之地,与周围人无意间的闲聊为她提供了一部分写作素材。“也不是说每个人讲的东西都会成为我的素材,只有TA打动我的一句话、一个细节,让我看到这个人身上的观点,我才会记录下来。”
\n另一部分写作素材来源于自己48年的生活轨迹,通过记录下身边的这些人和这些事,她感叹着人生和命运。
\n她写被麻子书记困住的莲子——“她的性格注定了她的命运”;她写患有慢性进行性肌无力的于卫,为了给心肌梗死的父亲筹钱治病沿街乞讨——“然而命运就是这么不近人情”;她写严肃大嗓门爱翻脸的昌铜匠,在生命的最后变成了一个温和安静的老头儿——“这世上的人,有多少足够幸运能逃过命运的促狭呢?”
\n她也写自己,并且把写作看成是一种与自己达成和解的途径。“很多个阳光灿烂的午后,我只是像一朵黑乎乎的香菇一样端坐在我位于小溪边的三间房子里,慢吞吞地写着我想写的文字,一天、一月、一年,然后好几年。”
\n阅读构成了她写作的基础。她家的书架上整齐地摆放着路遥、莫言、刘亮程等作家的作品,还有不少书报杂志。她回忆,自己小时候的阅读杂乱无章,有什么书看什么书,在菜市场做生意后爱看《读者》《青年文摘》等杂志。开始写作后,她的“贵人”之一,《姚江》杂志编委谢志强要求她进行系统性阅读,并给她推荐了推荐了高军、汪曾祺、李娟等作家的作品。
\n“我记得他给我推荐的第一本书是安徽作家高军的作品。他也摆过地摊,而我生活的经历就是飘在江湖,也挺有市井气烟火气的。”她说自己更爱阅读来自国内作家的通俗文学作品,“我觉得最重要的还是我喜欢、愿意看这个书。有时候把书合上,想想那种叹息或者欣慰,你能从别人的人生故事中得到一些启迪。”
\n陈慧家里的书架永旺配资端。上游新闻记者 齐鑫 摄
\n如果说与作者或者书中主人公共情,是阅读带给她的绝妙体验,写作则是她一个人孤独的旅程,就像一个人在孤岛上种菜种花。“不是说我拿起笔就兴奋如涌泉,不是的,就是你一个人在那里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跟作品当中的人去对话,其实也是跟自己的内心在对话。”
\n小推车和摩托
\n如果不是在手机上刷到讲述陈慧的视频,余姚梁弄镇上很多人并不知道自己身边出了个作家,而且就在菜市场里摆摊。
\n“不知道,没听说过。”在街上超市收银的大哥连连摆手。
\n“要不是前几天有人来问,我都不知道她。”就在陈慧摆摊的同一条街上,一名打烧饼的小哥说。
\n“感觉她跟别人的想法不一样。平时她过的生活是很平淡很平淡的,不能再平淡了。”余姚本地的司机陆师傅虽然没有读过陈慧的作品,但看到过她的视频,认为她和自己认识里的其他作家不一样。“(感觉作家)应该是高高在上的,生活质量肯定很OK,感觉她这个反差太大了。”
\n晒得黑黄的皮肤,绑在脑后的短马尾,简单的白色长袖体恤和牛仔裤,网上买来的便宜平底鞋,腰间的紫色印花小挎包。打扮得朴素又利落的陈慧,在天天乐大药房门口,乐此不疲地做着一单几块钱的小生意。摆摊用的铁制小推车,承载着她的日常。小推车上,打火机、拖把、板凳、衣撑、菜刀、清洁球、勺子等各种日用品塞得满满当当。
\n陈慧在家里排行第三,大家都叫她“阿三”。
\n“阿三,刷子有吗?”“感谢老板娘打赏!”“阿三,我忘了带手机!”“哎呀你拿去用好了!”
\n在镇上卖油条的张英(化名)来到梁弄七八年了,跟陈慧也认识了七八年。“她(陈慧)给人感觉人缘都挺好的,跟我们也挺说得来。”
\n“阿三,明天在我旁边摆摊,我也要当网红!”看到记者跟随采访,卖鱼的阿强(化名)跟她开玩笑。
\n“在菜市场里面,她就是跟人讲讲笑话,很随和的一个人。”在菜市场卖炒货的阿军夫妇,是跟陈慧认识近20年的好友,从她刚开始在QQ空间写作到现在出版了4部作品,阿军夫妇一直在关注她。
\n“看到她有现在这个成绩为她高兴,但是没觉得她有什么特别的,就是很普通的人。因为对我们来说,都是这么生活的,没有说她现在成为作家了,就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她以前的生活也是这样,早上摆摊、下午睡觉,写写东西,对我们来说没什么改变。”
\n没有顾客光临的时候,她会解下皮筋按摩头皮,还见缝插针做八段锦。看到记者学着她的样子按摩,她细心地指明要按的位置,还说睡前用热水泡泡脚对身体好。
\n一边摆摊一边练八段锦的陈慧。上游新闻记者 齐鑫 摄
\n上午收摊后,她将小推车推回小姨家补货。还没进门,她养的小狗小安就跑出来迎接她,还顺势躺在她的脚边。她一边给小安捉虫,一边跟它讲话:“你的耳朵跟谁咬架,又咬成这个鬼样子?”
\n炒股的父亲因为摆弄不成电脑打来求助电话,她骑上红色摩托车回家接父亲,大声吐槽着父亲的电脑操作。她父亲对记者说:“我这个姑娘心直嘴快,说的话也直。”在父母和小姨姨父面前,她依然像个孩子。
\n记者跟陈慧第一次见面,那辆红色的摩托车就停在路边。她身穿淡蓝色冲锋衣,头戴有黑色花纹的灰色头盔,背着黑色双肩包的她正在整理自己的护膝。“叫我三姐就好!”被多路媒体采访过的她和记者第一次见面完全没有任何生疏,夜幕时分她骑车的背影又飒又酷。
\n她说,她会骑着摩托车去余姚市里进货,还会去见编辑和朋友。
\n她骑着摩托车邀请记者去她小姨家吃便饭,饭桌上不停给记者分享着笋、青菜、香肠、咸肉。她告诉记者,不要拘谨,不少来采访的记者都到家里吃过便饭,一定要吃饱。看到记者喝矿泉水,她反复叮嘱喝凉水对身体不好,专门从柜子里找出一个新的保温杯装上一杯温开水递过来永旺配资端,并细心地用纸巾擦干杯子外壁。
\n“你会不会觉得我‘妈味’很重?”她说,她儿子还在上学,希望儿子以后进入社会也能遇到好人。
\n陈慧和她的摩托车。上游新闻记者 齐鑫 摄
\n命运
\n陈慧的前半生,拥有有别于大部分普通人的经历,这些经历构成了她的命运。
\n在朋友眼里,尽管她出了书、上过央视、去过北京跟众多明星一起参加活动,但他们更多看到的是她在镜头之外的样子。
\n“她要生活,要养儿子,一个人要顾一个家是不容易的,比我们难多了。我们家有个男人在前面遮风挡雨,她风里来雨里去都是一个人。一个人去看病,去到哪里都要自己一个人拿主意,没个商量的人……一个人是不容易的。就算她会写书,现在经济条件好了一点,她也比我们不容易,对吧?”谈起好友,阿军夫妇忍不住心疼。十几年前他们一起在街上摆摊相识,后来阿军夫妇买了门面房,平时一个炒货一个卖货,两人过着平淡美满的日子,与她的生活状态截然相反。
\n当13年的婚姻破裂时,陈慧也有过很多失望、不甘和眼泪,但她跟自己的小姨学会了“认命”。
\n“自己就顺其自然,认命就行了。”今年68岁的小姨坐在院子里一边晒太阳,一边讲自己的人生。陈慧说小姨是她的“灵魂导师”,“没有小姨我在梁弄待不下去。”老人以自己的经历教她懂得什么是“命”,联系到父母的生活和自己从小到大的成长,她逐渐学会了“接受”。
\n“人在没有办法去改变个体命运的时候,除了‘认命’你还能干嘛?现在很多人有心理问题,为什么?就是他的能力跟他的心态配不上,所以他就纠结、挣扎,就不开心,然后就出现了问题。但我觉得当我个人的力量不足以打破这些僵局的时候,那就先接受。因为只有你去接受了,你心态平和了,你才能想到破解它的方法,才能有相对明亮一点的出路。”
\n她回到了正常的生活轨道,并凭借写作的能力拥有了诸多成绩。单从经历来看,她似乎拥有一个颇为符合当下叙事风格的“小镇励志女性”的形象,甚至有些“大女主”的意味。但她拒绝类似的描述,坦言自己更想做“小女人”。
\n她很羡慕好友阿军夫妇的生活。
\n“我觉得我这辈子最大的遗憾就是没有用力地去爱一个人,也没有被人用力地爱过,所以我心里有一块‘不毛之地’。”她在《在菜场,在人间》里写下一篇名为《鲫鱼》的故事,讲述了一名善良内敛的乡村少年的暗恋情结,这份单纯又美好的感情也略带伤感和遗憾。“我觉得我写他的时候就把我自己当成他在写,把他当成我在写。”
\n她鼓励女性勇敢去爱,她也理解部分女性恐惧婚姻的原因。“真正天生强大得像水泥柱子那样坚硬的女性是很少的。我希望不要一再要求女人,而是要呼吁男人正视自己身上的责任,要男人提高觉悟。”
\n她从来不觉得对立的产生一定是男性或女性的问题,她认为这是人的问题。在菜市场摆摊的18年里,她见过太多故事。她觉得,情义和性别无关。
\n她认为,很多年轻人缺乏独立思考的能力,宁可在海量的网络信息里遨游,也不相信在人间看到的一切。她认为真正的“独立”是“利用正当的途径去获得可以让自己成长的能量,不是说谁也不依靠,我只靠自己。”
\n陈慧的小推车和她的小狗小安。上游新闻记者 齐鑫 摄
\n自由
\n经济独立、精神独立、生活独立的她,却无法抵挡生命的无常。
\n2021年的一天,一个与往常无异的清早,她发现自己突然不能起身。卧床休养的半个月里,她对在菜市场摆摊这种一成不变的生活产生了怀疑。
\n“我觉得我这一辈子,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回忆。我现在有大把的时间躺在床上回忆,但回忆起来都是在菜市场。”她不甘心就这样过完一生。“(当时)我觉得我45岁了,我的余生还有多少时间?难道我就这样过去吗?就在那一瞬间,我觉得在菜市场的生活我要扔掉,我不想过了。”
\n因为要吃蜂王浆,10年前陈慧就认识了蜂农这个群体,并对他们的生活产生了兴趣,这次生病的经历让她有了跟着蜂农去体验生活的想法。“我是一个随时随地把生活放在最要紧的地方的人。”她认为跟着蜂农一起游历不用害怕,就像旅游,一路能够见到不同的风土人情,还可以创作出新的东西。
\n就这样,从江苏东台弶港到山东泰安化马湾,从辽宁大连瓦房店到辽西北票的常河营,2023年的她开启了这段跟随蜂农追逐花期的旅程。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安逸和浪漫,旅程中更常出现的是野外浓墨一般的黑夜、极具穿透力的大风、无所不在的虫子……但她也看到了开得沸沸扬扬的洋槐花、五彩斑斓的公野鸡、皎洁的月光和洁白的荞麦花。4个月过去了,她不再是那个郁郁寡欢的她。
\n“这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一般人没有这个决心的,对吧?”阿军夫妇说这件事给他们的印象最深。“就像想走就走的旅行一样,一下子决定要走,要有勇气的。”
\n“人常常寄望远方,并非就向往别样的长久生活,只是想借助这日日相见的浮生中偷得的有限自由,衍生出非凡的勇气,重新扑腾在庸常的柴米油盐里,而已。”她在《去有花的地方》中写道。
\n陈慧已经出版的4部作品。上游新闻记者 齐鑫 摄
\n旅途归来的她,重新燃起摆摊的热情。“你看我现在一直在菜市场,不是说我要来维持这个人设,是因为我确实很喜欢菜市场这份工作,自由、快乐。早上半天在那儿一边赚钱一边跟人聊天,没有什么人际关系的焦灼,也不需要刻意去经营什么,维系什么。”
\n她极其明确自身的主体性。每天大约清晨4点半起床,5点半出摊,10点半收摊,回家补货、吃饭、睡午觉,下午起床读书写作,晚上8点关机,读一会儿书就睡觉。她喜欢自由地生活在自己的规律里。
\n她对自由的追求一刻不停,不愿陷入任何生活的桎梏。为此,她拒绝了短视频平台递来的要把她打造成网红的橄榄枝,拒绝了菜市场领导给她安排的固定摊位。她拒绝以牺牲自由为代价,赚取更多金钱。
\n4月中旬,长三角地区持续升温,暖热如夏。谈起七八月酷暑时是否出来摆摊,她说,夏天站到阴凉的地方就好了,常在屋子里吹空调对身体不好。
\n“因为我是一个自由的,而且很简单的人,就希望生活越简单越好。这种生活方式我太喜欢了,而且我早上还在那儿锻炼了。(这份工作让)我赚了钱,还跟社会建立联系了,还锻炼了。我觉得这份工作带给我的满足感,我很喜欢。最重要的是我觉得活在人群当中,没那么孤单。”
\n事实上,她认为摆摊的快乐大于写作的快乐,摆摊才是她的生活。写书带来的收入是有限的,而她也并没有强烈的物欲。日常吃邻居送来的自家种植的蔬菜,外出就背帆布包穿上几十块钱的衣服。她不涂防晒霜也不护肤,不在意鬓发间的白发和脸上渐布的皱纹。
\n她知道自己的快乐不在于此。
\n她的快乐在于跟菜市场上的人大声聊天,和父母、小姨、姨父吃普通的饭菜。
\n她的快乐在于中午睡了舒服的午觉、下午有时间读书、写自己想要表达的一切,晚上和小狗一起散步。
\n她的快乐在于看着地里新长出来的大豆、马兰头,看门前特意从老家移来的蒲公英、家门口流水潺潺的小溪和远方青翠绵延的四明山。
\n她的快乐在于尝了一片红花酢浆草的叶子,酸味直击味蕾。
\n她的快乐在于,能够用自己喜欢的方式去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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